苏联歌曲(七)
文图/高海涛 编辑/安然
7
我们最甜美的歌曲,
是那些表达最悲哀的思想的。
——雪莱
1971年春天的风很大,秋天的风也很大。秋风乍起的时候,米国林到哲里木盟的天山去了,从此再没回来。
那年秋天的空气中飘满了《国际歌》。马老师说,上边有指示,全国人民都要把这两首歌唱好,一是《国际歌》,二是《三大纪律八项注意》。同时发生的还有一件事,林彪在叛逃中摔死了,地点是温都尔汗。
此刻,我在回想中感到惊奇,当时惊天动地的林彪事件并没让我有任何震撼,而米国林的去向却让我昼思夜想,耿耿难眠。林彪死在外蒙,米国林去了内蒙。米国林是和谭国军一起去天山的,谭国军回来了,米国林却没回来。他们是赶着生产队的大车去的,中间经过科尔沁草原。
《国际歌》说悲不悲,很适合我们那个年代的口味:“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,也不靠神仙皇帝”。有时候我们也唱《卖花姑娘》,唱俄罗斯民歌《草原》,把这些歌放在一起唱,觉得特别对路,有一种清晰饱满的忧伤:“茫茫大草原,路途多遥远,有个马车夫,将死在草原”……
整个秋天直到初冬,我都沉浸在对这首歌的迷恋中,快到霜降的时候,我仿佛得到了天启,忽然想明白了这首歌,也想明白了米国林失踪的真相——
《草原》的故事与谋杀有关,这是我在多年前那个初冬午后的重大发现。你看不是吗?这首歌说,在茫茫草原上,有个马车夫就要死了,他将悲惨地死去,就死在那片草原上,或者就死在那首歌里的什么地方。这时候他对同路人说:“请你埋葬我,不要记仇恨”——这句话是特别关键的,“不要记仇恨”,就证明有仇恨,而且是深仇大恨。马车夫说完凄然一笑,那笑就凝固在他的脸上,并在许多岁月里成为他同路人记忆的一部分。同路人永远记得,可怜的马车夫就是被他亲手杀死的。就在那天早晨,当马还在安详地吃草,露珠颗颗圆润的时候,他杀死了他,然后就一个人上路了。
我泪流满面地想,这首歌一定是米国林让我想起来的,因为他和谭国军去天山的整个秘密就藏在里面。米国林一定是被谭国军杀死的,我对此深信不疑。
关于米国林为什么没有从天山回来,村里人当时有两种说法,一是说米国林那次除了给生产队办事,也是顺便相亲去了,相妥了,就留在了天山,成了那里的“倒插门”女婿。为什么要“倒插门”呢,是因为米国林家里太穷,没法给兄弟几个都说上媳妇,花不起财礼。米国林是老大,这样做有自食其力的意思,也算给弟弟们树立个榜样。还有第二种说法,是米国林直接从天山下了黑龙江,说他有个舅舅在北大荒,是从部队转业到建设兵团的大官,米国林去了虽然还是赶大车,但已算是兵团战士了。
我相信第二种说法,而且我相信有一天会突然收到米国林的来信,说他跟舅舅讲好了,让我也去当兵团战士,我们俩一起战天斗地,保卫边疆。但时间一天天过去,却始终没有人给我来信。
我去找谭国军,希望他能告诉我米国林的下落和地址。这时候谭国军已经当上车老板了,见了我连车都不下,一甩鞭子,鞭梢差点扫到我身上。
现在好了,我根据几句歌词,终于推断出米国林失踪的真相。一连几个星期,我为此激动得彻夜难眠。后来实在忍不住,就告诉了姐姐。
姐姐很严肃,说你有根据吗?我说:根据就是那首歌,当然还有谭国军对我的态度,不过主要是那首歌,你看不是吗?茫茫大草原,路途多遥远……
姐姐笑了,她笑了又笑,最后勉强收住,说这样吧,我给你姐夫写封信,他说过有个战友在北大荒,先查查有没有米国林这个人,这样行吧?
姐姐就是这样,不管什么事都要给姐夫写信,好像姐夫不是个连长而是团政委似的。
(原题《苏联歌曲》,载《红豆》杂志2013年第9期,收入作者散文集《英格兰流年》,转载时略有改动。)
(未完待续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