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脚女人
文图/石玉梅 编辑/繁花似锦
记得那一年的那一天,也是秋风瑟瑟吹过,也是片片落叶声嘶力竭地不忍落下在风中虐喊,我的姥姥,带着满眼的不舍,在亲朋的呼唤声中,流下最后一滴泪,慢慢地合上双眼。
我的姥姥,于1910年出生在一个偏僻得让人感到窒息的小山沟里。因父母早逝,在长兄、长嫂膝下长大。年满14岁时,依兄嫂之命许婚。据姥姥讲,相亲都省去了,媒婆只是把她的一双绣花鞋放在茶缸里,送到太姥爷太姥姥面前,太姥爷一家一眼便相中了这“三寸金莲”。不出一个月,下了聘礼。年长姥姥九岁的姥爷牵着一头小毛驴儿把姥姥驮回家,一阵鞭炮声响过,便正式宣告姥姥为媳生活的开始。我记得姥姥曾经逗趣说:当年三十多里的山路,竟没敢偷偷地掀开盖头看你姥爷一眼。唉!现在的社会多好啊!相亲、自由恋爱、自主婚姻,那时跟新社会没法儿比呀!
姥爷家虽不是大户人家,却人口众多。老人、兄弟、叔伯、妯娌、侄男侄女共三十多口人。还好大姥爷,二姥爷在老宅居住。太姥爷和太姥姥与三姥爷、小姥爷、姥爷小哥儿仨在新宅同住。据姥姥讲,当时年仅14岁的她,家里的生活重任扛在了她的肩上,上要侍奉公婆,下要照顾侄男侄女。因三姥姥出生于书香世家,舞文弄墨还好,小姥姥又是大家闺秀(带来一位陪嫁丫鬟),家里的洗衣做饭等家务活儿主要由她一人承担。三姥姥、小姥姥偶尔指派才能帮些忙。姥姥说,当年她的小脚儿像捣蒜一般,一睁眼便倒腾一天,等晚上收拾妥当,脚都肿了。弄一盆热水,一边泡脚,一边做针线活儿,脑子里还合计明天的活计,不能耽误了时辰,影响一大家子的生计呀!
姥姥说,日子就像脚下的路坑坑洼洼的,她的生活就像日出日落一样有规律,她的眼光总是超不过小脚丈量的路。整天在老人、孩子、洗衣做饭等生活琐事上颠簸,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十五年。她熬尽了青春,快熬成婆了,大舅已经上了媒人。
卢沟桥事变爆发后,日本侵华战争开始,接着东北三省沦陷,也打破了姥姥一家的平静生活。一小撮日军进入姥姥家的小村子,因为太姥爷年事已高(103岁),老人家又极其倔强,执意不肯躲藏,被两个黑了心的日本兵灌了辣椒水活生生地送了命。三姥爷义愤填膺,怒骂小鬼子连老人也不放过,拿了鸟枪,众人拦不住,追赶杀死了两个小鬼子。当地驻日军官大怒,扬言要杀死三姥爷全家。姥姥连夜把三姥爷一家藏在一个隐蔽的山洞里,十余天时间,姥姥一双小脚走夜路爬山送水送饭,后又找准机会送三姥爷全家逃往阜新(至今在阜新居住)。
国破山河碎。姥姥一家艰难度日,挖野菜、吃树皮,食不果腹,艰难地维持一家人的生计。1949年,春雷一声响,姥姥家的苦日子终于熬到了头,一双小脚的姥姥也有了用武之地,她吃苦耐劳、勤俭持家,把小日子过得有声有色。姥姥说,忍饥挨饿那时,过了今天不知能不能熬到明天,做梦也没想到如今过上这样的好日子!
童年时期对姥姥的印象是模糊不清的。只记得她的一双小脚支撑着高大的身躯不停地走着,春种秋收、洗衣做饭、喂猪、喂鸡,整日忙忙碌碌。记得当年很好奇地问过姥姥:“您的脚为何这么小啊!”她无可奈何地笑了笑,抚摸着我的头说:“你这娃赶上好社会了,姥姥那时不裹脚就嫁不出去,脚大没人要啊!”她叹息着,摇摇头,满脸无奈地继续干活了。
13岁那年,放暑假,我记得最清晰。由于小升初,没有学习任务,在姥姥家久住。一天晚上,姥姥洗脚时,我有机会看到她的小脚,她的脚似“锥子形”,五个脚趾粘在了一起,成为了不可分割的一个整体,由于全身的负荷都在后脚跟上,尤显得厚实。
“不疼吗?”我好奇地问。
姥姥一边洗一边回答:“早就不疼了,几十年了,已经习惯了。小时候不到七岁就开始裹脚,也叫缠足,用白布一层一层地缠绕,不让脚长大。脚趾骨都缠得变了形,甚至有的骨头断了。脚心脚背上的肉由于挤压肿胀、化脓,不敢走路,那罪遭的,好多女孩子抱着脚哭。可那时不裹脚不行啊!找婆家时,媒婆儿都先问问脚有多大,只要一听说女方是大脚,男方马上就回绝了。姥姥是山沟里的女人,脚裹得越小越好,才能走出这山沟儿嫁个好人家。”
姥姥的手是极巧的,针线活儿做得相当好。她曾说过,早些年一大家子的衣服都是她做的。姥姥的鞋、袜子、上衣和裤子全是用手针缝制而成。她的小鞋很特别,也很精致。她把旧布块用浆糊一层一层地粘在一起,晾干做成袼褙,再用鞋样比对,做成鞋底,然后搓麻绳儿,整麻捻儿,纳成鞋底。这种自制的鞋底又松软又暖和,相衬上硬邦邦的鞋面,还要在两侧鞋面上绣上两朵小梅花,这样做出的小鞋看上去特别精致。她的裤子和上衣都是依照旧式样自己裁制,裤腰宽松肥大,专门用白布镶边儿做成的,需在腹部对折几下,再用特制的腰带系上,裤角显得尤其瘦,也是用特制的腿带缠绕几圈儿,姥姥说这是防寒的。姥姥的上衣都是偏襟的,看上去古朴庄重,扣子很特别,是用布条缝制成的蒜头疙瘩,一件儿上衣要有八个扣子。
从我对姥姥有印象开始,直到她去世,她的头发都是在脑后盘着一个大发髻,用发网罩着,再插上一个大发簪。她说自成婚之日,嫂子便给她头发盘起来,意味着成人了,要有责任和担当了。以后就再也没有改过,是为了留个念想。
姥姥生育两儿两女。虽然两个舅舅、舅妈都很孝顺,但是姥姥和姥爷也没有和他们一起生活,她说尽量不拖累儿女。姥姥做的小菜相当可口,即使是拌一盘小咸菜也是色香味俱全。姥爷是被姥姥侍奉惯了,每每吃饭,都是很俨然地坐在桌前,等着姥姥把饭盛上,把筷子放在跟前才用餐。姥姥也无怨言,说这是应该的,两个人不管是苦日子还是甜日子,在一起过了七八十年,是上天给的缘分。姥姥终年93岁,姥爷96岁,在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,竟然没有红过脸,也没有拌过嘴。姥姥说是不可以吵架的,夫妻是前世修来的缘分,她说死后也要在一起续缘的。
姥姥的小脚,经历了近一个世纪的洗礼,经历了旧制度新社会的变革,见证了旧制度对妇女的残害和新社会妇女地位的提高,见证了旧制度的腐朽和愚昧,见证了新社会的人性与文明……
愿姥姥姥爷在地下安息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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