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好名声网】却忆此高峰(下)(高海涛)

摘要:九十年代末,二哥从乡政府退休,刚办完手续,他就买下了父母坟茔所在的那座荒山,种 树,种庄稼,整天胼手砥足,而且乐此不疲,好像他又重新做回了农民,并以此为骄傲似的。

却忆此高峰(下)

文/高海涛  编辑/熙楉

  九十年代末,二哥从乡政府退休,刚办完手续,他就买下了父母坟茔所在的那座荒山,种 树,种庄稼,整天胼手砥足,而且乐此不疲,好像他又重新做回了农民,并以此为骄傲似的。七十多岁时,侄子在市里给他买了房子,让他和嫂子去养老,可他没住几天,就不顾劝阻、义无反顾地回到了乡里。他给我打电话说:市里我是不可能再去了,太憋屈,哪像咱们这儿,要山有山,要水有水,想吃啥就吃啥,想找谁喝酒就找谁喝酒,真是太美了。

  二哥终归忘不了喝酒,他也是酒的知音。他曾给自己总结了“五个最多”,其中之一就是喝酒最多。其他的还有所经事变最多、工作样数最多、经手建房最多、住过地方最多等等。但还有一多他没有说,或许他自己没意识到,那就是他的多才多艺,颇多创举。在我的记忆中,二哥不仅是故乡第一个骑自行车的人,也是第一个用照相机的人,而在他工作的那个小镇,他还是第一个给家里装上了电话、买上了汽车、建起了地下室并采用小锅炉取暖的人。此外,在他所认识的乡镇干部中,他还是第一个写回忆录的人。二哥小学文化,但喜欢看书,尤爱看领袖传记、名人家事。退休后有一年,他突然决定要写回忆录,而且说写就写,洋洋十几万字,半年后写成,题为《家世与人生》。拟付梓,嘱我写跋,我想到这样几句话:对亲情的执著,对乡情的挚爱,对友情的赤诚,对人生的感悟——我说书中追念家族往事,思怀父德母仪,以及有关他个人的学习工作历程、平生交往趣好的诸多记述,都能让人想到他的这些可贵品质。我说这本书不仅是他个人的“朝花夕拾”,也是家族的“心灵秘史”,是足以激励后人奋进的子弟书。

  如今,二哥已离开我们三年了,而随着他的离去,我发现整个世界,像他这样多才多艺、追先怀远、身土不二、情同赤子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。不说别的,只说二哥对家事的记录,对家谱的整理,就是特别珍贵的。他还特意编画了一幅“家族树”图,从山东祖籍宁津开始,到内蒙开鲁,到辽西故乡,有根有蔓,枝繁叶茂,展开是一帧精美的长卷。正是这幅“家族树”,启动了我生命寻根的愿望。前年,我到了紧邻科尔沁草原的开鲁,这里是父母当年逃荒住过的地方,也是二哥和两位姐姐的出生地。我探访了开鲁县城的白塔,还有县城外的老哈河、西拉木伦河。去年,我又去了山东德州,到了父母毕生向往、二哥念念不忘的宁津,这燕魂赵魄、齐风鲁韵的祖地,这民风朴厚、家家习武,连蟋蟀都无敌于天下的原乡,在一个叫“后高”的村子,村口那棵“杨抱槐”让我泪流满面。老树据说已有三五百年,杨树抱着槐树,正如原乡牵着故乡,故乡守着家园,家园滋育着一代代生命。

  无论在开鲁,还是在宁津,我都忍不住想:要是二哥和我一起同来就好了。但是二哥已经走了,三年前的夏天,他在某个清晨溘然而逝,没有预告,没有痛苦,恰如泰戈尔所言:“生如夏花之绚烂,逝如秋叶之静美”……

  三年来,我一直想为二哥写点什么,却一直没动笔。去过开鲁没动笔,去过宁津没动笔,去过许多地方都没动笔。一直到此刻,在江南的北高峰上,我觉得才找到了最恰当的言说方式。“更寻天竺寺,却忆此高峰”,高峰在北方,高峰在海上,高峰在故乡,高峰在我的心里。

  同行的几位作家已从各处拢来,准备要下山了。我说,咱们就别乘索道车了,走下去好吗?没人反对。于是我们找到通往灵隐寺的路,就顺着石阶向下走。八月中旬的杭州还是很热的,但因刚刚下过雨,更兼群山屏绕,竹木云蓊,山溪潺潺,所以一路颇感清爽惬意。有人谈论起毛泽东的《三上北高峰》诗,并顺带着品鉴几句与北高峰有关的古诗,如“一路松声长带雨,半空岚气总成云”,还有“江气白分海气合,吴山青尽越山来”,都是从山上看来的。

  二哥最喜欢毛泽东诗词,如果他在这里,也一定会参与大家的谈论吧。其实二哥晚年不仅写过回忆录,还写过别的文章。他不会用电脑,往往是用钢笔写几页稿寄给我,让我替他打字,然后找报刊发表。他最后写的一篇文章叫《我的梦》,好像是说乡村老百姓过年贴对联的事,意思是每家的对联都代表着不同的希望和梦想。寄来后,二哥电话里嘱咐我,一定要发在《老同志之友》上,这是一本刊物,但我并不熟悉,就问能否发在别的报刊,二哥电话里就很不满,说发在那些小地方有什么用,谁也看不到。言外之意,只有《老同志之友》才算大地方。后来发出来了,二哥说,他为此请了好几位老同志喝酒,大大地庆祝了一番。

  二哥甚至开始写字练书法了,我多次给他买过字帖、毛笔,然后给他寄回去,二哥收到了就回个电话,语气很快乐。但直到二哥去世之后,我才听嫂子说,其实二哥根本就没怎么练字,一是他舍不得用我寄去的毛笔,二是他更乐意将其当成摆设,每当有客人来,特别是老同志来,他就拿出这些毛笔来比划几下,然后说:都是我兄弟寄来的,总惦记我。

  确实也是,这些年我很惦记二哥,但这能和二哥对我的牵念相比吗?我是一个不太在乎自己生日的人,父母在时,母亲总会记住这个日子,父母不在了,记住我生日的就变成了二哥。特别是近年来,每到那一天,二哥都会一大早打电话来,开始是用座机,后来是用手机,问我是不是忘了这个日子,准备怎么过等等。这让我鼻子总是酸酸的,本来不想过生日也过一下,让人生有个仪式感。包括有时过年过节,往往还没等我们拜年问候,二哥的电话就先过来了,这让我深感惭愧和不安。今年春天,我在《美国诗歌评论》上看到一首英文诗,心有戚戚焉,就随手译了出来。这首诗题为《新年》,作者叫Ed Ochester,诗人说,新年那天他忙着给儿子和女儿打电话,祝他们新年快乐平安如意,可晚上刚要上床休息的时候,电话铃响了,他听到了母亲的声音,向他问候新年,母子俩于是聊了半天,而他几乎没意识到,母亲其实早已属于另外的世界了。诗人解释说,这首诗并非超验或通灵,而只是他偶然记下的梦境。多么让人伤感而又亲切的梦境啊,如果我也有这样的梦境,那打来电话的一定是二哥,因为,母亲是不会用电话,生前也从未打过电话的。

  杜鹃声——在差不多走到灵隐寺的时候,我们听到了北高峰上的杜鹃声。“南北高峰叫杜鹃,斜阳浮翠断桥边”,这也是哪位古人的诗句吧,写得真美,而之所以写得真美,大概是因为北高峰上的杜鹃叫得真动人。杜鹃鸟又名布谷、子规,“蒲叶青青初出水,布谷声中耕事起”,“子规夜半犹啼血,不信东风唤不回”,所指都是同一种鸟。杜鹃声声,常在春末夏初,但在有些特殊的地方,夏末秋初也会听见。北高峰就是这样的地方。

  杜鹃鸟的英文是cuckoo,肖似布谷,也是形其声而成其名,说明这种鸟的叫声确实很别致,被中外广泛认可,具有普世性。记得美国作家约翰·巴勒斯在他那本《醒来的森林》中就对杜鹃有过描述。两天后,当我从杭州回到沈阳,立刻就找出了这本书的中译本,译者是李克强总理夫人程虹女士。那段描述是这样的:“杜鹃是林中最为孤寂的鸟……仿佛某种遥远的往事沉甸甸地压在它的心头。其曲调与鸣叫含有那种失落游离的成分,对于农夫是雨的预示。在一片欢快与甜美的歌声中,我喜欢听这种超凡脱俗、深沉邃古的鸣叫……”

  是啊,当你怀念一座高峰,你的怀念自然也包含了那山中的鸟鸣。

(完)

小链接

  高海涛,著名文化学者、散文家、翻译家。中国作协会员、美国文学研究会会员、辽宁省作协副主席。发表出版有《马克思主义与后现代批评家》《后现代批评的美国学派》《耶鲁大学的学子们》《文学在这里沉思》《精神家园的历史》《美国女诗人选译》《英译本中的俄罗斯白银时代》《北方船》《剑桥诗稿》《英格兰流年》等著译和作品集。东北大学、辽宁大学、沈阳师范大学研究生导师,辽宁省青年作家导师。

【本网声明】


电脑版
手机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