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好名声网】做自己的普罗米修斯(高海涛)

摘要:夜里躺在床上,四肢舒展,忽然觉得你自己很像普罗米修斯,被缚的普罗米修斯,自由的普罗米修斯,床面就像你所背对的硕大岩石,而脚下则是大海无边无际的声音。

做自己的普罗米修斯

文/高海涛

  就连我们的火,也是取之于那由千年的古老信仰点燃的火堆。

  ——尼采《论道德的谱系》

  夜里躺在床上,四肢舒展,忽然觉得你自己很像普罗米修斯,被缚的普罗米修斯,自由的普罗米修斯,床面就像你所背对的硕大岩石,而脚下则是大海无边 无际的声音。

  这种联想不乏荒诞。卡夫卡在他的笔记中曾经写道,普罗米修斯是为人类而背叛了众神,被钉在高加索的岩石上,任凭鹰隼来袭。但数千年后,他的背叛却逐渐被人遗忘,众神遗忘了,鹰凖遗忘了,他自己也遗忘了。

  在普罗米修斯被遗忘在群山的日子里,我们可以做自己的普罗米修斯。

  在大学读英语时,有位老师非常熟悉西方经典,从希腊罗马神话到圣经、莎剧,无不通晓。有一次我们正开新年晚会,忽然停电了,整个教学楼一片漆黑,喧闹中,这位老师却慢悠悠地说:Who will be the Prometheus——谁将是普罗米修斯呢?话音甫落,我们看到三位女生联袂走进教室,翩若天使,矫若女神,每人手里都捧着一根点亮的蜡烛。大家于是就欢呼起来,晚会达到了高潮。但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,那三位女生是经过排练呢,还是碰巧准备了蜡烛?

  诗人木心在什么地方说过:半夜时分,有两个人送我回家,一个举着蜡烛,一个吹着笛子。不知为什么,觉得这句话应该出自希腊神话,有一种让人恐怖也让人安慰的奇异之美。那举着蜡烛的,必是普罗米修斯,而那吹着笛子的,可能是牧神潘,也可能是日神阿波罗或酒神狄俄尼索斯,因为他们在各自的神话里都是浪漫多情的长笛手。

  小时候不敢走夜路,有一次到很远的村子去支农,晚上回家只剩下自己。天很黑,遇见一个人,是到矿山上夜班的,并说他是个电工。那一瞬间,我觉得前面的路刷地亮了,仿佛电工这个词本身,就是带亮的。我们以前不认识,但恰好同路,因为他要去的矿山,就坐落在我们村子。于是就一起走。那个电工很乐观的样子,后来还打起了口哨。在我此刻的回想中,他可算是一身二任,既举着蜡烛,又吹着笛子。

  当然更多的时候,是没有人为你举着蜡烛,也没有人为你吹着笛子的。 法国历史学家米什莱(Jules Michelet)说过:“人是他自己的普罗米修斯”。我不熟悉米什莱,却非常欣赏这句话。后来读到美国学者威尔森(Edmund Wilson)的那本名著《去芬兰车站》(To the Finland Station),才知道米什莱是共产主义思想的先驱之一。或许,所有的革命者、理想者都喜欢普罗米修斯,比如马克思就曾指出:工人阶级被绑缚在资本上,就像普罗米修斯被钉在岩石上。那么由谁来解放他们呢?还是要靠工人阶级自己。这就像《国际歌》中所唱的:“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,也不靠神仙皇帝。”

  米什莱这句话出自他的《法国史》序言。他所说的人可能是指人类或民族,而我更愿意理解成人的个体。因为,正是生命的个体才更经常地面临困境,一个人在黑暗中,一个人在夜路上,这种时候,你就只能做自己的普罗米修斯。如果没有任何光亮供你举起,那你可以举起自己的灵魂。实际上,普罗米修斯神话就是人类启蒙的神话,这也是哲学家尼采的观点。而从小到大,我们不一直都是自己的启蒙者吗?年少时不许读书,你为自己偷来诗行;年轻时充满困惑,你为自己盗来希望;中年后身心疲惫,你为自己找到坚强。直到今天,人生已不逾矩,你仍坚持让自己看到远方。

  读书界近年有一句很流行的话:做内心有光的人。这句话美则美矣,但问题在于,光是从何而来呢?《圣经》中说神用七天时间创造世界,最早创造的是光:“神说,要有光。于是就有了光”。但这光是与太阳无关的,因为直到第四天,神才创造了太阳、月亮与星辰。由此可见,太阳是人类生活最重要的光源,却并不是唯一的,即使对自然光来说也不是唯一的。美国的列奥.施特劳斯(Leo Strauss)曾举过一个无可辩驳的例子,那就是闪电,闪电与太阳是无关的。而除了闪电,也许还有别的,如作家福克纳的小说《八月之光》(The Light of August ),那种象征“人类古老荣耀”的神奇光芒,就或许和阳光并无关系。但不管光来自哪里,是来自日月与星辰,还是来自上帝及诸神,它在本质上都应该是神圣的,关键是要有个普罗米修斯,先去将那光偷来、盗来、取来,然后放在你的心上,就像在荒原上升起篝火,在黑暗中点燃蜡烛。

  这个普罗米修斯,其实就需要你自己来做,很多情况下你无可依赖,你必须挺身而出,用你对世界的全部理解和爱心,用你对生活的全部勇气和力量,用你对春天的怀念,对秋天的信仰,来做到让自己的内心有光,即使为此被缚于群山之巅,也应默默承受,无怨无悔于沧桑。

  说到最少,你也可以像我这样,用睡姿保留对普罗米修斯的模仿,被缚的普罗米修斯,自由的普罗米修斯。假如鹰凖来袭,你尽管告诉它们,这是我的心脏,这是我的肝胆,这是我的灵魂。你的灵魂皎皎无瑕,光芒四射,如夜明珠,但鹰隼们就是找不到灵魂,因为灵魂的光芒会让鹰隼睁不开眼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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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高海涛,著名文化学者、散文家、翻译家。中国作协会员、美国文学研究会会员、辽宁省作协副主席。发表出版有《马克思主义与后现代批评家》《后现代批评的美国学派》《耶鲁大学的学子们》《文学在这里沉思》《精神家园的历史》《美国女诗人选译》《英译本中的俄罗斯白银时代》《北方船》《剑桥诗稿》《英格兰流年》等著译和作品集。东北大学、辽宁大学、沈阳师范大学研究生导师,辽宁省青年作家导师。
[责任编辑 熙楉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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