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好名声网】故乡海岸桃花(六)(高海涛)

摘要:孟姜女的意志是风的意志,秦始皇的思想是悠长的思想。

故乡海岸桃花(六)

文/高海涛

  孟姜女的意志是风的意志,秦始皇的思想是悠长的思想。

  一边是秦砖汉瓦的碣石宫,一边是“碣然而立”的碣石,我们在那片海滩上流连了很久。我忽然想出上面这两句话,觉得不太合适,却又挥之不去,就那样执拗地让我想着。

  碣石,学名海石柱,英文是 columnar inscription。

  在一家海边小饭店的门前,我们要了几杯啤酒闲坐聊天。之所以选中这里,是看中它前边有一棵核桃树,左边有一棵老槐树,构成了复杂而斑驳的浓荫。而且饭店的名字也别致——“左岸农家菜”,既能让人想到巴黎莱茵河左岸的清流高雅,又明确地告诉你这是中国的辽西,具有这片土地传统的质朴与实在。

  近景:一个年轻的画家在海边写生。中景:一个满头白发的学者坐在海边的摇椅上,似乎在读着一本线装书。远景:一个身穿红裙子的姑娘正牵着一匹白马,从优美的海潮线中踏浪而出。

  远观碣石,与其说它像一组门,真不如说它像一棵树。这孟姜女化成的树,忠贞爱情的火炬,它燃烧的枝叶披拂如燕山紫荆,更像古代神话中会唱歌的绛树。有关绛树的记载,最早见于《淮南子》,后人有“绛树摇风软,黄鸟弄声急”的诗句,也有“绛树无花叶,非石亦非琼”的诗句,究竟是神木还是珊瑚,已无可考。但绛树在魏晋初年又成了一个歌女的名字,则有史录可证。“绛树摇歌扇,金谷舞筵开”,据说她唱歌时能同时发出两种声音,史称“绛树两歌”,传奇至今。

  魏武帝曹操应该听过绛树的歌,因为歌女绛树就生活在他的时代。说不定绛树所唱的就是他的千古名篇《观沧海》:“东临碣石,以观沧海”,这么壮美的诗句,让绛树以神奇的歌喉唱出,那才叫风华绝代。

  显而易见,曹操“东临碣石”的准确地点也应该在这里,他是中国历史上继秦始皇、汉武帝之后东巡此处的第三位帝王,更准确地说,他那首《观沧海》可能就是在这“碣石宫”里写成的。当地人至今流传着“曹操三谒碣石宫”的故事,第一次是登山望海,第二次是横槊赋诗,第三次是听绛树唱歌……

  我们这样聊着,不知什么时候,那个穿红裙子的姑娘已从远处走了过来。她看都没看我们一眼,就独自在一旁坐下,也点了一瓶啤酒。她的那匹马也同样高傲,在核桃树下扭头望海。这是一种很怪的情景,想起英国作家劳伦斯所写的撒丁岛上的姑娘,说她们宁肯揪下前额上的一缕秀发扔给你,也不愿正眼看你。

  等红裙子起身上马准备离开的时候,我们才注意到她的裙子其实是水红色的,正如她的头发是水黑色的。水黑色,多么离奇的想象!这时候如果她扬一扬手,说不定真会把一缕秀发或一串水珠甩到我们脸上。荷马哥说的对,绥中遍地都是头发湿漉漉的女子。

  有一个德国神话,说河神是个年轻的女子,有一年圣诞节,她感到寂寞,就跑到了乡村集市,但人们很快就认出了她是河神,因为她的裙角正一串串地滴着水珠。

  产生这个神话的地方,我想不太可能是海湾,因为在海湾,几乎所有年轻的女子都水珠串串,河神很难被认出来,于是她只好快乐地隐匿了。

  我从未见过荒原,

  也从未见过海洋,

  却知道石楠的样子,

  也知道波涛的形状。

  ——艾米莉.狄金森

  上大学的时候,老师给我们讲这首诗,说狄金森是一个闺秀式的女诗人,生活在19世纪美国的马萨诸塞州,平生足不出户,所以她可能真的没见过大海,她甚至也没有过爱情。在这首诗中,她实际上是以一个盲人的视角来想象荒原和大海的。

  我可以这样理解老师的话:没见过大海和没有过爱情在某种意义上是相等的。但问题是,像荷马哥这种情况,连续二十年(这是我们的大致估算),每年都如期来到海边,他到底是见过大海的人,还是没见过大海的人呢?

  连续二十年,这需要一种怎样的痴迷。英文中有个词叫seafever,中文可译为“海瘾”。我想荷马哥就是一个有“海瘾”的人,他每年都和大海有个约会,就像他每年都和草原有个约会一样。

  这片土地一定清楚地记得,那些年每到四月,当渤海湾的潮头和燕山茱萸的花瓣像刚被烟头烧过,还未真正被点燃的时候,那个丘陵边地的年轻盲人就如期而来。他点划着一根细长的盲杖,走着荒草丛生的小路,而被他走过的小路,倏忽之间,就在他身后变绿了,就像是一条条绿色的小河。
  荷马哥走遍了绥中的山山水水,随时随地,都可以“驻唱”几天。调儿是现成的,二人转、爬山调、大鼓书,随心转换,而且他还有个绝活,能现编词,不管走到哪儿,都能唱出那里的风物与传说。比如在九门口,他就给乡亲们唱明代蓟辽总兵戚继光如何修筑这段“水上长城”的往事,中间穿插一片石、点将台、望海楼的传说,再感兴几句陈亮的《水调歌头》:“尧之都,舜之壤,禹之封。于中应有,一个半个耻臣戎”……声如金石,感动着千古英灵,万顷风涛。而到了永安堡,他就唱小河口长城的来历,以及那块‘孤石镇远’的将军石的故事。这时可能会有个女子站起来说:先生,给我们讲讲义乌人吧。荷马哥说好,沉思片刻,就唱起了义乌人从江南来此筑城戍边,美眷如花浩荡随行,后来奉旨留守关外,子孙繁衍昌盛的历史——

  望海楼底通着大海,

  前卫斜塔证着姻缘。

  义乌人来自江南地,

  修长城刻下连理枝……

  这就是当年的荷马哥,他能讲述金戈铁马的历史,也会歌唱缠绵悱恻的爱情。但他自己是否经历过爱情,却从来没有人知道。

  想起法国画家莫奈的故事。说莫奈在一个桥边写生的时候,不经意地发现了池塘里的睡莲,而此后的二十年间,他年年都要回到这里,就为了画那些梦幻般的睡莲。这给人一种意象,仿佛他毕生都是和睡莲、池塘、云朵在一起似的。

  很长时间我一直喜欢这个意象,不知在绥中的大海上,是否也有让荷马哥魂牵梦绕的睡莲呢?

  黄昏时的大海波澜不惊,夕照下的湾水,与其说漂浮着梦幻般的睡莲,毋宁说其本身就有某种睡莲之美。

  许多人在放风筝。未等夜幕降临,人们又开始放孔明灯。孔明灯也叫吉祥灯,实际上是风筝的一种,清张劭《纸鸢》诗云:“昏黄人在楼头看,添个灯笼在天边”,指的就是这种风筝。

  夜渐渐地深了,远处的山峦仿佛都穿着这地方常见的暗蓝色裤子,烟斗明灭地,静观这里的夏夜。水边的什么地方,海鸟的栏门已经关好,幼鸟们都头枕着翅膀睡着了,而母鸟仍不放心,她要亲自查看一下,才长舒一口气,放下心来,亲了亲她的孩子。也许在海鸟的睡梦中,早已没有盲人在哼哼呀呀地歌唱了。一些道路蜿蜒上山又蜿蜒下山。山中岁月穿行在海上,而岁月的热情和冰冷,就像一方人的生生死死,都是合理并充满尊严的。

  (未完待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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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高海涛,著名文化学者、散文家、翻译家。中国作协会员、美国文学研究会会员、辽宁省作协副主席。发表出版有《马克思主义与后现代批评家》《后现代批评的美国学派》《耶鲁大学的学子们》《文学在这里沉思》《精神家园的历史》《美国女诗人选译》《英译本中的俄罗斯白银时代》《北方船》《剑桥诗稿》《英格兰流年》等著译和作品集。东北大学、辽宁大学、沈阳师范大学研究生导师,辽宁省青年作家导师。

[责任编辑 熙楉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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