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好名声网】红土地的忧伤(高海涛)

摘要:春节前整理书架,一本薄薄的英文诗集掉出来,放上去,又掉出来,拾起,是俄罗斯诗人曼德尔斯塔姆的《莫斯科笔记》。翻开某页,看到一首诗的标题:《老克里米亚》。

红土地的忧伤

文/高海涛

  春节前整理书架,一本薄薄的英文诗集掉出来,放上去,又掉出来,拾起,是俄罗斯诗人曼德尔斯塔姆的《莫斯科笔记》。翻开某页,看到一首诗的标题:《老克里米亚》。

  春节之后,我试着把这首诗译成了汉语,虽然是从英译本转译过来的,但读起来仍觉得很震撼,开头是这样的:

  一派春寒,克里米亚,

  仿佛是因歉收而羞愧。

  这是一片负罪的土地,

  先为鞑靼人,后为白卫军,

  就像打满补丁的破布,

  克里米亚一直在羞愧

  ……
  你看,一片土地,自自然然的一片土地,却像个孩子似的知道羞愧——这个意象不能不让人震撼,是为了歉收而羞愧,还是为了羞愧而歉收?总之,这是一片羞愧的土地,千秋万古常在,人间天上难寻。

  人有时会为家乡而羞愧,比如我,从小到大,每到有人提到我家乡的名字,我都会不自觉地脸红一下,就像父亲或母亲的名字被提起一样。但土地自己也会羞愧,这是我没想到的。不知道克里米亚是什么样的土地,或许和我们的辽西一样,也是一片红土地吧。

  都说东北是一片黑土地,但我们的辽西却是红土地。黑土地是粗犷的,红土地是诚实的。这样诚实的土地,与其说她是十年久旱的,毋宁说她是经常脸红的。我记得中学毕业回生产队劳动的时候,那一年因为春旱,庄稼歉收,到年底每家只分到一麻袋谷子,而且是红谷子。可能在全中国,只有辽西能长出这种红谷子,碾成小米,也是带一丝红晕的,好像它作为一种粮食,也是知道羞涩的。而粮食的羞涩与土地的羞愧,无疑是一脉相承的。

  这就是我们辽西的红土地,她从春天开始就满怀歉意,连野菜的叶子也镶着红边儿,而到了秋天,她更是羞愧难当,在她贫瘠歉收的田野上,除了高粱不红之外,几乎所有的庄稼都是低着头,红着脸的。德国哲学家马克斯·舍勒有一本书叫《价值的颠覆》,其中谈论羞涩问题,从女人的羞涩到男人的羞涩,从孩子的羞涩到老人的羞涩,从身体的羞涩到心灵的羞涩,都说得十分透彻。但他是否曾想过,这世界还有一种羞涩属于粮食,还有一种羞愧属于土地呢?
  我从来没去过克里米亚,但我知道,那片土地曾被古希腊人称为陶里斯。还有个著名神话,说希腊联军统帅阿加门农,为了在战争中赢得胜利,出征前向神发誓,在他班师凯旋之际,定会把第一个迎接他的人献祭给神。可他万没想到的是,当他胜利后返回故乡,第一个跑出来迎接他的人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——美丽无比的伊菲革涅亚。于是,这个无辜的女孩就必须被献祭了。但是,当祭司刚刚把剑举起,却有个看不见的女神将无辜的女孩抱起,并带着她飞越大海,来到了陶里斯。此后若干年,美丽的伊菲革涅亚就生活在陶里斯,并受到国王的敬重和爱慕。不过在希腊人看来,陶里斯是诸神治外的蛮荒之地,陶里斯人也都是野蛮人。因此伊菲革涅亚在陶里斯并不快乐,直到有一天,她以某种特殊的方式逃离了那里,回到了她日思夜想的希腊故国。

  显然,这是一个关于土地的神话,也是一个关于逃离的神话。陶里斯者,逃离于斯也。也许那片土地的羞愧,最早就源于伊菲革涅亚的逃离。一个被逃离的地方,一个被遗弃的地方,能不深深地感到羞愧吗?我想起小时候,那些城里的男女知青们,在当年的辽西乡村,他们那戴着眼镜、提着背包、能诗能文、意气风发的样子曾照亮过我整个懵懂的中学时代。可谁知道他们是不快乐的呢?作为一个乡村长大的孩子,我想我并不真正理解他们。而正是这个神话,才振聋发聩地让我知道,知青们在我的家乡并不快乐。我的家乡只是我的家乡,对他们而言却是蛮荒之地。所以后来他们都走了,一个个不辞而别,义无反顾,许多人离开之后,甚至再也没回望过那片土地。
  但无论男知青还是女知青,他们其实都是无可遣责的。因为人家毕竟有自己的城市,自己的故园,自己的乡愁。乡愁让他们变成了当代中国版的伊菲革涅亚,以神话的方式美丽并忧伤着,并使他们的不辞而别显得天经地义。也许,真正应该谴责的是我们自己,是我们这些命中注定生在乡村、长在乡村,而今又逃离了乡村的人。

  几年前回老家,看到许多房子都空着,同村的大姐告诉我,年轻人基本都走了,老年人也没剩下几个,或是子女在外地上学留在了某个城市,或是子女到外地打工在某个城市买了房子。总之,城市,城市,城市,仿佛所有人都去了城市。在这样的情况下,我们的乡村,我们的土地,又该羞愧成什么样子呢?

  秋天了,老家的亲戚又一如既往,给我寄来了小米。妻子欣喜地打开,然后惊喜地喊道:呀,还是红小米呢!我一看,果然是红小米,而且看上去比以前的更红了,微雕般的小米,一粒粒都像掩面的少女,连优雅的鼻梁都是羞涩的,还仿佛披着茜红的纱巾。亲戚打电话说,红小米产量很低,但这几年种的反而多了起来,因为知道城里人喜欢吃。亲戚的话让我的眼睛湿润了,曾几何时,我也被家乡看作城里人了,而记忆中象征干旱与贫穷的红小米,如今却成了礼品,仿佛这是那片懂得羞愧的红土地力所能及的唯一贡献。

  美国诗人兰斯顿·休斯也是我最喜欢的诗人之一,我曾经译过他的诗,包括那首《红土地之恋》。诗人就像个执拗的孩子,不断诉说他对红土地的思念,也反复强调他有红土地的忧伤,仿佛这是所有一切的理由。

  我也有红土地的忧伤,即使不比曼德尔斯塔姆多,也不会比兰斯顿·休斯少。我经常梦想回到辽西那片红土地,当我在家乡的田野中漫步跋涉,会在鞋子里感觉到红土,那亲亲的红土在我的脚趾间环绕,并吸吮我的脚趾,这会让我乐不可支,虽然我的脚趾本身,可能会因此羞愧得不知所措,恨不得在天竺葵、土豆藤和胡姬花之间躲藏起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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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高海涛,著名文化学者、散文家、翻译家。中国作协会员、美国文学研究会会员、辽宁省作协副主席。发表出版有《马克思主义与后现代批评家》《后现代批评的美国学派》《耶鲁大学的学子们》《文学在这里沉思》《精神家园的历史》《美国女诗人选译》《英译本中的俄罗斯白银时代》《北方船》《剑桥诗稿》《英格兰流年》等著译和作品集。东北大学、辽宁大学、沈阳师范大学研究生导师,辽宁省青年作家导师。

[责任编辑 熙楉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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