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好名声网】献给同学春雨牧师(高海涛)

摘要:大学时的同学好友Y,到美国已经二十年了。他的故事是这样的,开始是被公派到美国进修,学语言,可学着学着他却进了神学院。

献给同学春雨牧师

文/高海涛 编辑/安然

  大学时的同学好友Y,到美国已经二十年了。他的故事是这样的,开始是被公派到美国进修,学语言,可学着学着他却进了神学院。具体什么原因不知道,但我知道他是个学习狂,反正是学呗,学什么不是学呢。而后来又听说,他在神学院虽然成绩极好,信仰却不够虔诚,好像总惦记再学点别的,比如美国文学什么的,并不准备从事神职。美国人多聪明啊,院方早已看出他心怀异志,就想出办法,作了精心安排。这样Y在大洋彼岸的学习生活就变得很寂寥,可谓“寂寂寥寥神学院,年年岁岁一床书”。他前后负笈美国六年,仅神学院就有五年,在此期间,他年轻的妻子携年幼的女儿多次申请赴美陪读或探亲,都被大使馆以种种理由婉言拒签。直到最后一年,寂寥的Y以十分引人注目的成绩和十二分不同凡响的论文在神学院毕业。毕业典礼上,当他正要从院长兼地区主教的手中接过荣誉证书的时候,他的妻子和女儿,就像一大一小两个天使,在鲜花和掌声中被簇拥着来到现场。那一刻,Y仰起头,泪光闪闪地大声说:主啊!从此坚定地皈依了基督,并留在美国当牧师。

  神学院的那些牧师政治家们,他们把整个事情安排得像一朵桃花。

  这些都是我在十年以前听说的,偶尔想起,心里总替这家伙泛起一抹乡愁。乡愁这个词的英文是 homesickness,法文是 mal du pay,希腊文是nostalgia,据说希腊文的原意是“难归之痛”,可以追溯到荷马史诗《奥德赛》,说英雄尤利西斯怎样在外飘泊,历尽艰辛,二十年后才回到故乡。二十年,这和Y是一样的。因此Y也就多少像是我们同学中的尤利西斯了,至少在我心目中,他是。

  也许二十年是乡愁的极限吧,今年春天,他突然在网上找到了我。大概是先看到了我博客上的信息,有天夜里很晚了,他用“特拉华”的网名给我发来纸条:我是Y,多年不见,你是H吗?——简直难以置信,尤利西斯竟是以这种电子的方式归来的!而虽然是电子,我也似乎听到了,他那行驶了二十年的老船和疲惫的水手们悄然靠岸的声音。

  ——特拉华,你为什么网名叫特拉华呢?

  深更半夜,我们就这样聊了起来。不,应该说他那里是中午。大洋彼岸的中午,我看见阳光正照在Y很中国的脸上,他无声地笑了——哈,还以为你知道。Delaware,特拉华州,我就在这个地方,别看面积不大,可是美国的“第一州”呢,他们的议会是最早批准承认《独立宣言》和联邦宪法的。

  ——啊,那不是德拉瓦州吗?还有德拉瓦河。当然译法不同,是趣味问题,说到趣味无争辩。特拉华也很好听。你为什么去了那里呢?

  ——不为什么,我就喜欢这儿,我妻子也喜欢。我们住在这儿已快十五年了,也可能是因为桃花吧,你忘了那首歌吗?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。

  多么诗意的理由,因为桃花。

  查资料可知,特拉华州位于特拉华半岛,大部分地区属于大西洋海岸平原,气候相当温润。州花是桃花,州鸟是蓝母鸡。Y说,他从纽约的神学院毕业后就直接选择去了那里。莫非那里是美国的桃花源?或是美国的桃花岛?总之那里一定很美,特别是春天,从远处看,蔚蓝的海岸线上桃林簇簇,桃花朵朵,像极了原住民的印第安神话;从近处看,大西洋那没日没夜的波涛,到此也似变得文静和羞怯,或竟有点“桃花流水鳜鱼肥”的风韵了。桃林边往往是广阔的农场,一群群驯良的蓝母鸡,赤脚站在大地上;桃林深处,一匹白马静静地望着一辆淡绿色汽车的地方,那就应该是Y工作的教堂了吧。Y对我说过,他的汽车是淡绿色的,而他常去讲道的教堂却常有一匹比他的汽车更漂亮的白马。他猜想马的主人应该是某个信众,来自附近的农场或林区,但好几年了,马就在那儿,可马的主人却从未出现过。他的教堂很大,信众很多,“白人中男的女的,黑人中老的少的,华人中穷的富的”,他们都喜欢听他讲道,桃花朵朵地传扬主的福音和真理。Y作为牧师是很成功的,原因就在于他自信。这家伙干什么都非常自信,上大学时他曾宣称自己将来也能编一本英语教材,超过“张道真语法”,这事虽然至今未见实现,但他那种豪情满怀的样子仍历历在目。

  有时候,他甚至自信到这种程度,认为那匹白马也是他忠实的信众之一。他说他最难忘的一种美,就是在雪天,看到有几瓣硕大的桃花,轻盈而匀称地落在那匹马的颈部和背部。怎么会是雪天呢?我问。他说你不懂,有雪地芭蕉,也有雪地桃花。他说,其实桃花落在他那辆淡绿色汽车的擎盖上也很美,不过那匹马充满耐心的、异常俊美的眼睛更让他心动,简直就像诗人布罗茨基说的,仿佛“它在我们中间寻找骑手”。

  这么多年,他还一直保持着对美国文学的热忱。他对美国诗歌尤其熟悉,从惠特曼、弗洛斯特到狄金森、毕晓普,皆能记诵。狄金森有一首写草原的诗,他仿照下来,写了一首《制做故乡》发给我:

  制做故乡,需要一只燕子:

  一只燕子,一些桃花,

  假如没有燕子,

  只有桃花也行。

  我说,难道美国没有燕子吗?他说,这是诗,你不该这么问。

  其实他没理解,我主要不是关心燕子,而是考虑那匹马,既然桃花的垂落已经把它显得很美,要是再有一只燕子飞落的话,岂不就更美了?“马踏飞燕”,那匹马说不定就会腾空奔跑起来。我觉得正像世界上许多事情一样,燕子,有时也能成为马奔跑起来的动力和原因。

  Y在美国是用英语讲道,这是规则,必须的。除了和华人私下交流,他基本上不能用母语诉说,只能用继母语。这是我们大学时代的一个幽默,说中国人学英语,汉语是母语,英语就是继母语了。Y的家住在威明顿,每周末自己开车到那个教堂去。只有在家里,他才能和妻子尽情地用汉语表达。这种情形很怪诞,就好像母亲躲在家里,而外面的世界都是让继母管着。但我说过,他是个非常勤奋好学的人,有学习癖,在大学我是班长,他是学习委员。这样慢慢的,华裔牧师Y在美国宗教界就显得很有出息,就像是有的继子比亲生的更有出息一样。不仅当地的信众都敬重他,在牧师同行中也颇有威望,被看作学者型牧师,经常有人向他请教。有一年春天,他们到威明顿附近著名的白兰地酒溪(Brandywine Creek)游览,有个当地牧师指着正盛开的桃花说:看啊, Peach blossom,我们的州花,Y牧师一定知道它的希腊词源吧?

  这本来很正常,学者型牧师就该像哲学家一样,词源学是很基本的学问,而且那位牧师的语气也不乏谦恭。但这一次Y却显然有点问题,他站起身来,目光中不无睥睨,一字一顿地用汉语说:“桃——花”!见众人无语,过了一会,他又旁若无人地背起了中国古诗——李白的:桃花潭水深千尺,不及汪伦赠我情;杜甫的:桃花一簇开无主,可爱深红映浅红;高蟾的:天上碧桃和露种,日边红杏倚云栽;徐俯的:双飞燕子几时回,夹岸桃花蘸水开;李贺的:况是青春日将暮,桃花乱落如红雨……

  可以想见,众人最终还是无语。他们后来觉得他多少有点民族主义倾向,而这对于神职人员是不恰当的。实际上,Y说,他付出了一个很小的代价,是为了证明一个很小的事情,那就是:并非一切东西的词源都在希腊,至少桃花,它的词源在中国:“桃之夭夭,灼灼其华”。

  中国关于桃花的诗句早在两千多年前的《诗经》里就有了,而在他看来,这说不定还是他如今在大洋彼岸安身立命之地的词源呢。所以他别处心裁,把Delaware译成了特拉华。特拉华,就是“桃之夭夭,灼灼其华”的意思。

  我和Y毕竟二十年没见了,总的看,他的话语不像以前那样多了,但亲切感还在,想象力还在。他让我看到了一种远离故土,也远离尘嚣的特殊生活,可因为那是一个桃花盛开的地方,这生活又似乎并不太远。后来我突发奇想,Y,他这名字,本身不就很像是一株桃树吗?一株中国北方的桃树,怀揣信仰,头顶乡愁,在美国大西洋海岸的桃林深处行走。春天也好,冬天也罢,他心里的桃花都会涌出,有时落在别人的马上,有时落在自己的车上,有时,就像现在,又落在我作为他的老同学,写在电脑上的字里行间中。

  (原载《鸭绿江》杂志2010年第5期,并收入作者散文集《英格兰流年》,转载时略有改动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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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高海涛,著名文化学者、散文家、翻译家。中国作协会员、美国文学研究会会员、辽宁省作协副主席。发表出版有《马克思主义与后现代批评家》《后现代批评的美国学派》《耶鲁大学的学子们》《文学在这里沉思》《精神家园的历史》《美国女诗人选译》《英译本中的俄罗斯白银时代》《北方船》《剑桥诗稿》《英格兰流年》等著译和作品集。东北大学、辽宁大学、沈阳师范大学研究生导师,辽宁省青年作家导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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